朱锲
当年驻骅忆江都,佳丽东南冠旧吴,十里楼台临曲沼,九重宫阙起云衢。笙歌不改芜城日,烟柳犹怀大业初,明月依然人宛在,不堪回首吊茱萸。繁华人未识干戈,胡骑频来几度过,十夕屠城惨日月,三军殉节壮山河。妆楼半掩美人尽,碧血长埋衰草多,千古梅花岭上望,伤心旧迹涕滂沱。尝读《渔洋诗话》,至绿杨城郭是扬州句,悠然神往。
二十三年秋,会德友博尔士满有扬州之游,邀余同往,遂欣然偕行。游踪三日,秋霖连绵,然楼台烟雨,倍增思古之情。
九月十五日,发自秣陵驶京杭公路,向句容前进。一路烟雨霏霏,六朝山色,在有无之中。过句容,分程向镇江,有小九华山,岿然天际,主峰屹立,众山拱揖,云气霭霭,俨然一奥区也。过高骊山,驶行二山间,峰回路转,十里长山杏然在望。时雨云漫漫,峰峦隐现,烟景极佳,过午至镇江,于风雨中渡长江,金山犹可见,焦山北固则半隐烟雨中矣。
渡江罢,乘镇扬长途汽车,径驶扬州。夹路垂杨万缕,水道纵横,可半小时,扬州已在望,长垣隐隐,舳舻相属,想见当年全盛景况。渡运河,入福运门,扬州街道狭小,犹多石砌,盖视江南诸城,犹多少保存本来面目也。入城后,寓绿杨旅社,即出天宁门,访瘦西湖之胜。
当门为天宁寺,扬州第一大刹也。入山门,庭院重重,梵王宫殿,高出重霄。中为大雄宝殿,后为千佛阁,再后为藏经楼,凡高三层,登楼而望,前则重檐复宇,楼台相属,后则阡陌纵横,目极蜀冈,小金山法海寺二十四桥,错落烟雨之中。天宁寺旧有浮图,今已圯,遗址且不可考。江都刘梁嵩《登天宁寺浮图》诗云:
摄衣兰若引丹梯,塔影层开落照齐,空外人穷千里思,望中鸟与数帆低。下方杳霭分钟磬,远浦烽烟暗鼓鼙,极目晴江如画在,不堪风景古今迷。海门李潜昭《登真州天宁浮屠》诗云:
绝级攀登畏夏寒,朝余雨气挂危栏,山陵特望云涛冷,天地周看甸服宽。渡处我思泥马异,战时人说水犀繁,几多遗恨存今古,北固龙冈两倦看。出寺,霖雨未霁,买棹泛瘦西湖。绿杨万缕,城郭迢递,将近虹桥,见桥外长堤似带,绿荫如幔,所谓长堤春柳是也。自此而往,船在绿天中行;塔影波光,碧水无际,瘦西湖雨景,倍增娇慵。昔尝读白石道人诗:
自作新词韵最娇,小红低唱我吹箫,曲终过尽松陵路,回首烟波十四桥。
恍如梦寐;今日游此,倍觉依依。过小金山,五亭桥亭亭在望,日已垂暮,因急驶平山堂。过二十四桥旧迹,暮色苍茫,至平山堂,山门已闭,不得已,转棹归舟。时夜色深沉,暮雨转急,但闻霖雨与晚潮相激,作满耳潇潇之声。过虹桥,已不辨东西,楼台垂柳,尽作黑影幢幢;仅有时于柳阴深处,见灯火闪射而已。
归途成七绝四首,以志所感:潇潇暮雨下扬州,十里垂杨绿影稠,夜色渐深风雨急,微茫何处泛归舟。澹烟微雨隔迷楼,万缕垂杨古渡头,二十四桥人去后,空余旧迹满扬州。风流往事只堪哀,歌舞丛中征战来,鸡犬无声夜寂寂,二分明月上城隈。维扬往事最凄凉.叹息当年接驾忙,碧血未干迹未扫,忍将歌舞媚胡王。翌天色阴沉,雨犹未已,再出天宁门,访梅花岭史公衣冠冢。至则一坏黄土,掩映秋木丛中;天光惨澹,风雨凄其,瞻仰遗容,不禁涕泗滂沱。墓旁有铁炮一尊,刻有崇祯年号,相传系史公守城御敌之器。按史公以一介儒臣,死守扬州,卒以殉难;时将骄兵惰,自相携贰,左师楼船东下,黄得功调兵西上,以至淮南一带,千里空营,清兵渡河而南,如入无人之境;独公以儒臣临戎,坚守维扬三军殉节,气壮山河,此有声有色之悲剧,固不独为扬州增光已也。世之说扬州者,往往侈谈林苑台榭,歌舞声色,殊不知扬州于历尽繁华而外,犹数被民族战争之创痕。
昆山龚贤《扬州曲》:
江上谁传战鼓来,流亡士女闹如雷,月明今晚天街静,十二城到晚开。避贼还须先避兵,六街鸡犬夜无声,妆楼半掩美人尽,茉莉花开香满城。于咏扬州诸诗中,别开一格,龚君亦有心人哉!
渔洋梅花岭怀古,情意宛转,含怨言外,后人读此,不禁心悲,录之以备省览:
梅花岭外夕阳时,步展重来有所思,异代衣冠余蔓草,千年伏腊只荒祠。芜城落日人烟杳,瓜步清秋戍角悲,萧瑟西风松柏树,春来犹发向南枝。谒梅花岭既毕,遂泛舟西上,再访瘦西湖。从天宁门经问月桥至虹桥一带,竹木蓊郁,清流映带,其间水榭逶迤,楼台相望,似粤之荔枝湾,而秀媚过之。按扬州自六代以来,宫观楼阁,池亭台榭之名,盛称于世,自北门至平山堂,十余里间,画栋飞甍,绿荫相属。自数经兵燹以后,名园亭榭,半为榛芜,袁子才去古未远,已有池台草莽之慨;至于何逊东阁,昭明选楼,徐谌之风亭月观,遗墟泯灭,更所弗论。盖维扬一隅,数经兴废,今日而登临游览,诚有不胜古今盛衰之感者矣。过西园曲水,即为虹桥,吴绮《扬州鼓吹词序》云:在城西北二里,崇正间形家设以锁水口者。朱阑数丈,远通两岸,虽彩虹卧波,丹蛟截水,不足以喻;而荷香柳色,曲槛雕楹,鳞次环绕,绵互十余里;春夏之交,繁弦急管,金勒画船,掩映出没于其间,诚一郡之丽观也。
按虹桥旧名红桥,乾隆二十七年始改今名,桥以板为之,王渔洋《红桥游记》,所谓如垂虹下饮于涧,又如丽人靓妆祛服,流照明镜中,所谓红桥也。时渔洋与袁于令杜溶诸名宿,修楔红桥,有《冶春诗》二十四首,一时互相唱和,传诵遍海内;渔洋《香祖笔记》称曰:《冶春诗》独步一代,不必如铁压遁作别调,乃见姿媚也。自是过广陵者,多问红桥矣。渔洋又有《红桥怀古浣溪纱》三首,并录如左!
北郭清溪一带流,红桥风物眼中秋,绿杨城郭是扬州。
西望雷塘何处是,香魂零落使人愁,澹烟芳草旧迷楼。
白鸟朱荷引画桡,垂杨影里见红桥,欲寻往事已魂销。
遥指平山山外路,断鸿无数水迢迢,新愁分付广陵潮。
绿树横塘第几家,曲栏杆外卓金车,渠侬独浣越溪纱。
浦口雨来虹断续,桥边人醉月横斜,棹歌声里醉菱花。
以余观之,《浣溪纱》三首,诚可独步一代;绿杨城郭是扬州,且当传诵千秋;至于《冶春诗》二十四首,则纤巧而已,未足多称也。
渡虹桥,为长堤春柳,系黄为蒲别业,沿堤高柳绵亘,
数百余步,旧有浓阴草堂、跨虹阁、浮春槛、晓烟亭、曙光楼诸筑,
今并湮没,自桥上而望,仅余一堤烟柳,水天相接,虽台榭荒芜,而风光牲绝。
再前过春雨廊、绿杨湾、荷浦薰风、香海慈云诸胜,湖面稍阔,望长桥临水,有亭翼然,即长春桥也。未至桥,即折而西,泊于小金山,湖心律寺在焉。山不高而秀媚,寺无塔而玲珑,岛中亭台水榭,绝曲折之致。旧有梅岭春深诸胜,更有玉版桥以通南岸,今桥已废,行人于徐园欲往小金山者,须唤渡矣。寺西半岛临水,有亭翼然,前作月门,左右方檑,游人未登亭,即见月洞门中,五亭桥掩映水上;左侧方窗中,白塔岿然天际;取景至妙,俨如图画,即此一亭,可见匠心之巧。
吾国建筑师,布景取物,入画而兼有诗意,非胸有邱壑者,不克臻此也。唤渡至徐园,旧有桃花坞疏峰馆蒸霞堂诸胜,今园亭改建,亦颇错落有致。沿湖而西,为莲性寺,一名法海寺,寺在保障河(即瘦西湖)中央,前临法海桥,郁依白塔,塔右为得树厅,今皆完好,惟春雨堂夕阳双寺楼云山阁等,俱不可考矣。
明桑乔《法海寺》诗云:野寺滨寒水,山僧卧白云,鸟啼花竹杳,日出曙烟分。宝筏迷方渡,金经贝叶文,西郊天宇豁,山势欲纠纷。出寺门,临水为凫庄,中川堂故址也。竹径深杳,有危楼据水角,临水长廊曲槛,如旧春雨廊制,由此望莲花桥,五楹相属,亭亭水上,波光桥影,掩映绿柳朱栏之间,景殊富丽。
桥系巡盐御史高恒建。上置五亭,下列四翼,洞正侧凡十有五,月满时每洞各衔一月,金色混漾,卓然殊观。过桥顿觉荒落,所有玲珑花界平流涌瀑繁园花瑞石壁流淙蜀冈朝旭诸胜,尽付荒烟蔓草,两岸邱陇纵横,白杨萧萧相闻。
将近蜀冈,望楼阁高耸入云者,观音阁也。舍舟登陆,拾级上观音寺,寺踞山巅,宋宝佑志作摘星寺,明洪武间,僧惠整建观音寺。寺最高处为观音阁,系迷楼旧址。《古今诗话》云:炀帝时浙人项异进新宫图,帝爱之,令扬州依图营建,既成,幸之,曰:使真仙游此,亦自当迷。乃名迷楼。
《南部烟花录》亦云:炀帝于扬州作迷楼,上安四宝帐,一日散春愁,二日醉忘归,三日夜含光,四日延秋月。后人即其址为摘星亭。
杜牧诗云:
炀帝雷塘上,迷藏有旧楼,谁家唱水调,明月满扬州。
今日登临其地,想见当年千门万户,复道重檐,飞栋浮甍,三十余里。然而豪华消歇,烟云尽散,平陈功业,仅换雷塘数亩,地下若逢陈后主,岂宜重问后庭花?盖诗人恻隐之作,意至可悲也。流连久之,乃下楼而西,过万松亭尺五楼旧址,访平山堂之胜。
平山堂在府西北五里,临蜀冈上,宋庆历八年二月,庐陵欧阳修守扬州时,为堂于大明寺之坤隅,江南诸山,拱揖槛前,若可攀跻,故名日平山堂。按大明寺即古栖灵寺,又日西寺,以其在隋宫西,故名。旧有浮图,《大观图经》云:隋文帝仁寿元年,以诞辰诏海内清净处立塔二十所,此其一也。后以毁废,明天顺间复建,今已无存。
李白《秋日登扬州栖灵寺塔》诗云:
宝塔凌苍苍,登攀览四荒,顶高元气合,标出海云长。万象分空界,三天接画梁,水摇金刹影,日动火珠光。鸟拂琼帘度,霜连绣棋张,目随征路断,心逐去帆扬。露洗梧楸白,霜摧橘柚黄,玉毫如可见,于此照迷方。今大明寺已改名法净寺,梵宫嵯峨,庭院深杳,西为平山堂,建筑盖已千余年矣。嗣后频经兴废,屡加修葺,今日犹巍然蜀冈之上者,六一居士感人之力也。登堂而望,大江前横,隔江六朝山色,在有无之中。
刘敞《登平山堂寄欧阳内翰》诗云:
芜城此地远人寰,尽借江南万叠山,水气横浮飞鸟外,岚光平坠酒杯间。
主人留赏来何暮,游子消愁醉不还,无限秋风桂枝老,淮王仙去可能攀。欧阳修和云:
督府繁华久已阑,至今形胜可跻攀,山横天地苍茫外,花发池台草莽间。万井笙歌遗俗在,一樽风月蜀君闲,遥知为我留真赏,恨不相随暂解颜。自后题咏记载,多至不可卒读,然而写景摹胜,无出此右者。堂后有祠,祠欧阳公石刻遗像,瞻仰遗风,令人兴高山仰止之感。平山堂西有第五泉,刘伯刍谓水之宜茶者七,扬州大明寺井第五泉也(扬子江为第一,惠山石泉为第二,虎丘石井为第三,丹阳寺井为第四,扬州大明寺井水为第五,而松江第六,淮水第七。)实则水味有美恶而已,欲举天下之水,一一而次第之者,皆妄说也,欧阳公《大明寺水记》,已论之详矣。
归过二十四桥遗址,望绿杨深处,画舫低回,丝管繁奏,清歌宛转,如读《扬州画舫录》。入城已黄昏,乃于翌晨烟雨中,发自城南,举目长垣,不胜依依之感。斯行仓卒,未尽游兴,若夫登临凭吊,从容徜徉,当以俟之异日矣。二十三年九月二十五日稿。
——选自《汗漫集》,上海正中书局年4月初版。
朱楔(一?)浙江海盐人。朱希祖之子。北大毕业后曾赴德留学柏林大学,获经济学博士学位。回国后历任大学教授、系主任等。著有《日本侵略满蒙之研究》、《汗漫集》、《江浙海塘建筑史》等十多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