最后的贵族
①
以乐器比之于刘广宁的嗓音，连小提琴都显会出几分俗媚，只有不食人间烟火的竖琴，气质上才大体吻合。古人云，“丝不如竹，竹不如肉”（《世说新语·识鉴》），可见丝竹纵然纤音入云，总不及人声神妙夺魄。多年来，因为迷恋于她的嗓音，我一直有心寻觅她的早期声音而未果，一日重温国产卡通片《大闹天宫》（—），到仙女摘桃一场，忽闻七嘴八舌的女声里，竟夹杂了一个耳熟的声音，何等俏皮悦耳，“老头儿这么多礼节，带我们摘桃去吧！”再听下面这段，那是仙女们围攻蟠桃园上班的老孙一幕，其中一个胆大的指着老孙的鼻子，脆声笑语宛若天籁，外加嘲讽挖苦之能：
“我们奉王母之命，来摘仙桃，你是何人……什么齐天大圣？没听说过，一个管桃园的猴头，妄想去瑶池赴会，真是做梦！”
好一段刘广宁年轻时候的珍贵念白！这水做的声音，要是入得大观园，必定为潇湘妃子所有。
②
年，上译向社会招考新人，刘广宁成了唯一的幸运儿，然而一晃近20年，这时世也并未提供几个像样的角色任她发挥。70年代初，号称“社会主义明灯”的山鹰之国送来一批革命电影，一度主宰中国电影院，直到78年中阿关系破裂。这些电影做成的粗糙光盘，现在能在正版店堂里觅得，只要留神看配音一栏，就能找到刘广宁的名字，比如《宁死不屈》，非常岁月有若干角色可配已是造化，当初她大概料想不到，等她人到中年，上译才算借开放的风水，迎来一个差强人意的丰产期，不过她内心显然还有更高期许，不合事宜的人，总别有一份情怀在胸，苏秀回忆录里有个段子，很能读出她理想主义的一面——
“四人帮”倒台不久，演员组开了一个制度改革会，刘广宁提出一个方案：“以后由我们自己选片，译制完成以后，也在属于我们自己的影院放映，由我们自负盈亏。”当时，大家都笑她：“你做梦去吧。”
③
上世纪80年代某期《大众电影》，登过一张梅兰芳和影星胡蝶30年代访问欧洲时和驻德公使刘崇杰夫妇的合影，刘广宁看到后惊呼：“那是我的爷爷奶奶！照片的背影是一幅刘海粟的画。”去年央视六套“电影人物”组采访她，想再找这照片，哪里还有踪影？
外交家刘崇杰清末任驻日使馆一等参赞，民国初，任北洋政府国务院参议兼外交部参事，奉派出席巴黎和会，后历任外交部常务次长和驻德意志兼奥地利特命全权公使。刘广宁年出生于香港，自小由祖母带大，“我奶奶非常要强。她是小脚，却能在高跟鞋里塞了棉花跳探戈。她生于官宦人家却没念过几天书，但她文革后给文史馆写过好多文章，还会说法语。她不想让孩子们听到的话，就和我爷爷用法语说。”
上译人中论家世，背景显赫者莫不低调内敛，识见自是迥异于流俗，但也仅止于刘广宁、曹雷这一代，再往后一拨，最多也就是有特点而肯用功，那种先天气质里的高贵，早已烟消云散了。
角色三乐章，情感超越音色
A．爱与死的夏子
“对不起，球太高了……对不起，球太高了，太高了，太高了……”
《生死恋》的开场是大宫回忆网球场初遇夏子一幕，球场上大宫疲于奔命，画外是夏子银铃般呼唤之回声。斯人已逝，这声音片尾在雨中空旷的球场上复又回荡，大宫和野岛一对好友撑着伞，各自回味，恍若隔世。
算起来，上译借电影和当代西方日常生活第一次遭遇，应该是年译制的这部内参片《生死恋》（日本，中村登导演）里。三年后，当它夹杂在一批新译制的日本电影里涌上中国银幕，没人注意到它的不同来路。刘广宁后来为中野良子（《吟公主》）、山口百惠（《绝唱》）的代言虽然各有特点，但若论声音本身的不绝余韵，以及国门初启前夜，它所透出的对于国人新生活理想的召唤之力，还数《生死恋》里栗原小卷扮演的夏子一角最是真切，刘广宁在此配出的，已经不再局限于角色的那些台词，毋宁说，她用一个现代文明背景里的健康女性的喜怒哀乐，唤醒了国人内心被长久压抑扭曲的人欲，她的声音如同一面镜子，让国人从中得见久违的情感常态，更进一步说，她用自己的声音，点燃了国人心中对于美好女性形象的冲动之火——女性，沐浴于爱河并纠结于情欲时，竟能可爱执着、圣洁贤淑如斯，以至于到最后，我们搞不清究竟是通过刘广宁的声音爱上了栗原小卷的夏子，还是通过栗原小卷，爱上了刘广宁。
“爱情是怎么来临的？是像灿烂的阳光？是像纷飞的花瓣？还是由于我祈祷上苍……”《生死恋》公演之后，国人才知爱情片可以拍成这样，于是国产片里，海滩、雪原、花海的追逐戏蜂起搬演，片名也多跟风地冠以一个“恋”字，视听语言上，也学着用旁白来表达男女主人公的鸿雁忘怀。影片结尾，大宫回到夏子娘家守灵，恍惚之间，庭院里跑出夏子的影子，幕后是刘广宁像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娇羞的声音，一遍遍念叨，穿越阴阳而来：
“你回来了……你回来了，你终于回来了，我一直在盼着你，一个骄傲的小姑娘变得温顺了，我不想破坏现在的幸福，不敢得罪上天，屏住呼吸，静静地等待着你的归来！”
B．尼罗河上的杰基
“蒙斯利尔金字塔高达二百零四英尺，底座每边长三百五十六点五英尺……欢迎你们来到阿卜辛贝神庙，正面有八十四英尺长，威米斯二世的每座塑像有六十五英尺高。”
刘广宁的声音远非局限于纯洁娇媚，《尼罗河上的惨案》（年译制）一片里，米亚·法罗扮演的凶手杰基，被她配出了人物的多重层次，声线里透着一种逼人的贪婪和玩命的张扬，跟她的夏子形同水火。多少年过去，杰基站到金字塔顶部和阿卜辛贝神庙门口，冷不丁地对着一对情人高喊的一幕，仍然让人不寒而栗，那语调里不是分明包含着一种杀机么？但倏忽间，她也能挂着冷笑，玩弄快气疯过去的林内特（李梓配音）于股掌：
“（林）你在这儿干什么？在威尼斯，在布来尼西，我们也都碰见你了！”“（杰）看看风景，跟你们一样。真是太巧了。”“（林咬牙切齿地）下贱，非常非常下贱。”
“（杰得意地）有效，非常非常有效。”
杰基一角，是刘广宁综合素养的一次大爆发，再听命案发生前一刻她发的“酒疯”，果真“按照计划”把一桌牌戏给搅和了：
“牧师的老婆要是一向滴酒不沾到头来她会没命得喝威士忌。你说你是什么来着？莎乐美？她是不是砍过谁的脑袋？我看有个人就是要掉脑袋……害怕？我会……把我的一段经历告诉这位可爱的小姐。别走！是一段很伤心的事，你要心肠软就得准备三条手绢。”
这个曾经在波洛面前坦陈“人应该顺从命运，不管它引向哪怕引向地狱”的痴情女子在真相大白的一刻，却也恢复了几分平静，所以这最后的告白，听来自是五味杂陈：
“我们怎么办？完了。别怪我，先生，你是有一点儿怪我，是吗？你也别过分地指责赛蒙，他一直很穷，是林内特的财产把他给迷惑住了……我看出他有这个念头，我怕极了，知道他会做出一些……荒唐事来，所以……你看……我不得不帮助他，他总是（偷偷掏枪）要我帮助的……”
Ｃ．德州巴黎的苔丝
80年代初，娜塔莎·金斯基主演的两部影片《苔丝》（波兰斯基导演）和《德克萨斯的巴黎》（文德斯导演）流经上译，这大概是中国电影院和欧洲艺术电影最亲密接触的一个见证，比金斯基年长20余年的刘广宁凭借其嗓音里天然本色的纯洁，配出甚至比原声如犹过之的一层心理暗涌，尽管两片里的人物台词比较贴近生活原貌，离古典色彩的舞台腔较远，这些台词记录下来看也许平常得很，但经刘广宁道出，却别有滋味——听刘广宁，越过了嗓音层面的最初美感后，便到了更深的情感层面，事实上，整个80年代的上译黄昏里，女声之中论情感的真挚自如的拿捏，再无人能跟她媲美，来听苔丝给安吉尔写信这段旁白：
“由于我年幼无知……我一定是有罪的，因为上帝夺走了我孩子的生命，我写的，没有能够亲口告诉你，那是因为怕永远失去你，由于爱你，我要战胜这顾虑，等你看了信，我的归宿便完全听命于你了，我抱着希望，我颤抖，我爱你。”
片尾史前巨石阵下的一场，亡命的苔丝已有向死之心，这是从下面这一段她怔怔地似问非问的口气里就能感觉出来的：
“在这儿歇回了吧。天上唯一的星星，说不定也能让我们的灵魂飞上天，这儿是祭上帝的么？（童自荣的安吉尔：祭太阳神的异教徒的祭坛）自古就有了吧？比德伯维尔家族还古老吧？我们，到阴间还能相见么？”
《德克萨斯的巴黎》当年似乎只是在一线城市放了一阵就下了，尽管这是个中国电影院和西方闷片传统接轨的里程碑式时刻。尚华配音的那个孤独丈夫最后在声色场所找到了离他而去的妻子，两人隔着一道玻璃，她在明处他在暗处，这一段长达十来分钟的对手戏，基本上是她在说啊说，挑逗着自己的“顾客”，但她的情绪，明显也有一条从职业性的公开展露，渐渐转向私密与真情的一个过程，强颜欢笑里藏着一丝苍凉，这是刘广宁又一个感情填充的成功范例，超越了娜塔莎·金斯基的原声深度：
“……你不想说话这没什么，有时我也不想……你可以看见我，可我看不见你，不过慢慢会习惯的，我现在面对着你么？哈——天啊，我可有耐心了，要有什么要求，尽管提……”
来源：作者新浪博客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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